寒冬灶屋,那只豁了口的旧瓦盆仍蹲在灶角。每逢腊月,它便盛满红辣椒,被我娘的粗手握着木杵捣下去,杵臼相撞的“哐哐”声在昏暗灶房顶子上撞来撞去。辣椒末子跳到空中,辛辣气便钻透鼻眼,呛得人咳嗽不止,却又忍不住深呼吸——这浓烈味道,竟是贫寒日子最倔强的呼吸。冬日阳光斜斜地挤进窗棂,光柱里飘浮着亿万红绒似的辣末,落在土坯灶台、柴草堆、娘鬓角的花发上,仿佛撒了一层灼灼的星子。娘抬手抹一把额头的汗珠,额际便蜿蜒开一道细小的红痕,她瞧着我咳嗽,眯眼笑道:“小子,这点辣气都扛不住,将来咋走四方?”
离家日久,心肠深处总牵着一根细线,线的另一端拴在老家的馍筐上。母亲天黑揉面,鸡鸣上笼蒸出的老酵面馍馍,碱气微黄,掰开层层叠叠蜂窝般的瓤,扑面一股麦香混着酵母的酸气直钻肺腑。若趁热夹上一筷子新腌的韭菜花酱,咸鲜裹着麦香猛冲喉咙,那滋味真能叫人舌根发麻!邻家粪蛋爷是个有盘算的人,腊月熏肉需用后院老枣树的枝子慢煨。悬在檐下的肉条,被冬阳晒得渗出晶亮油珠,啪嗒一声,砸在檐下青石板上炸开一朵小小的油花。路过的村人吸吸鼻子,总要扬声:“粪蛋爷,你家今年这肉,风里都飘着枣木甜香啊!”这些气味,早沉潜成了血脉里的暗流,纵使人走千里,灶台飘出的那一缕烟火,依然牢牢系着魂魄。
一方水土一方味,烟火气里藏乾坤。三年前秋雨连绵,沟满壕平,村里瞎眼的老皮奶家灶屋塌了半边,瓮里的粮也见了底。我娘顶着破草帽,端着半簸箕玉米面踩着泥泞过去。老皮奶枯瘦的手摸摸索索和面,捏成窝头时,面糊糊沾满她干瘪的指缝。娘回来,坐在灶前拨弄着柴火,火星噼啪,娘幽幽叹:“瞎婆子捧着那窝头,嚼得香啊,她说……尝出往年新麦馍的甜味了。”——原来粗粝的玉米面里,竟揉进了慈悲的滋味。
村东头牙猪叔的炸油条摊子,氤氲着乡野手艺人的硬气。他一身蓝布褂子,袖口被油浸得硬邦邦像铠甲。揉面团时臂膀肌肉虬结,汗珠滚过黝黑脖颈,砸在面团上噗噗闷响。醒透的面剂子在他擀面杖下飞快延展,撒些干面粉,“啪”一声甩入油锅,滋啦啦响得热闹。油条顷刻间如黄龙吸水般膨胀起来,翻几个滚,颜色便成了焦黄。旁边卖甜沫的轱辘爷吸溜一口碗边的浓浆,打趣道:“牙猪,你这油条炸得,锅里的油花都追着它胖!”牙猪叔咧嘴一笑,皱纹挤成一团,露出烟熏的黄牙:“油锅最公道,下多大功夫,它就给你多大个儿!你那甜沫稠得能插住筷子,喂牲口哪?”两人斗着嘴,氤氲的热气里,乡邻的笑声荡开,把晨雾都搅活了三分。
村北天然渠边开阔地上逢七、十七、二十七的小集市,是乡情勾连的活码头。去年冬日,集市上飘着羊杂汤的白气铁锅咕嘟着,汤面上翻滚着羊肝羊肺,浮着一层油亮的辣子。我正稀里呼噜喝着烫嘴的汤,身旁泥地上蹲下个裹破袄的中年汉子,也捧起一碗同样滚烫的粗瓷碗。汤气氤氲中,他忽然抬眼,灰扑扑的脸上眼睛却亮:“听口音,是薛大宾后街的吧?”竟是当年邻村放羊的栓柱!十几年不见,他脸膛沟壑纵横,眼神却未改。两碗汤没喝完,三姑六婆的远近姻亲都已数了一遍,末了,他指节粗大的手抹了一把油嘴,汤碗重重顿在泥地上:“啥山珍海味,抵不过这一碗滚烫的家乡汤!走南闯北,饿急了想的,就是这口!”热气模糊了两张刻满风霜的脸,汤碗里漾出的,分明是故乡那口老井水的清亮影子。
食物看似微末,却如针线,将散落天涯的孤岛连缀成一片。村东石碾吱呀转着,碾碎的是麦粒,磨平的却是心上的沟坎。村宴上大盆的烩菜,汤汤水水不分彼此,熬的是百家饭,融的却是千种人生滋味。这一箪食,一瓢饮,早已悄然化作浮舟,载着命途各异的人,在苦乐交织的岁月长河里摆渡。谁家添了丁,满月酒席的炖肉香飘半村;谁家走了人,头七坟头的白馍也散着麦香。日子是苦是甜,都得靠烟火气撑着。
村口的石磨盘,磨细了无数茬新麦,盘面凹痕如老人额头的深皱。磨眼吞吐着粮食,也吞吐着庄户人的日子。何不也说说您灶膛边那些沾着灰、带着土、煨着人情冷暖的滋味?那味道藏着的,是咱豫北人骨子里那点滚烫的硬气与永不凉薄的心肠。那糊在锅底的锅巴,焦黄酥脆,娃娃掰一块塞嘴里,咯嘣响,那是贫瘠岁月里生生嚼出的甜;那瓦盆里捂着的豆酱,发酵的气味冲鼻子,可舀一勺拌面条,就是农忙时最省事也最有滋味的犒劳。
烟火不绝,人心不冷。且待麦穗黄时,新麦入磨,蒸屉上一片白气升腾,那才是咱乡下人眼里最实在的光景——石磨盘依旧沉默地转着,碾过旧年尘土,也碾出明日的饭香。碾道的驴子蒙着眼,蹄声哒哒,一圈一圈绕着磨盘走,像走着一个永远圆不尽的梦。新麦粉的尘雾扬起,在斜阳里浮动着细小金光,那是养活我们的日月星辰碾成的粉。
下一篇:没有了